EagleBear2002 的博客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波上寒烟翠

看到《雨把烟打湿了》这个题目,便油然联想到范仲庵的名句“波上寒烟翠”。那是一首写乡思别愁的《苏幕遮》,所以我一开始就不由得把这篇小说往“别愁”方面理解。我想,恐怕没有人会从侦探小说或法制文学的角度来看待该作品。大概右派的评论家会从心理学角度批判主人公不懂自由的真谛,以致严重地漠视了人权;而左派的评论家则很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就是阶级斗争,这是一个被资产阶级征服过的贫苦农民,最终又走向反杭、走向毁灭的悲剧。我不想预先重复左派右派的高论,我只是一个未名湖畔吟风弄月的封建士大夫,所以我只想从真实的审美感受出发,随便说说我被这篇小说打湿了的心情。

小说的主人公蔡水清,令人过目难忘。这个形象使我想起许多自己的同学、学弟和学生。他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村,依靠悬梁刺股的寒窗苦读进入了大学,也就是获得了“文明世界”的入场券。在和平年代,高考几乎是我们中国穷人翻身的唯一的独木桥。然而,20 世纪 90 年代教育日益产业化以来,穷人过桥的困难大幅度增加了,工农子弟在大学里遭受的歧视也大幅度增长了,“文明”的压力,迫使他们要向城市投降,向大款和小资投降,向抽水马捅、按摩浴缸和“清断爽洁不紧绷”的卫生巾投降。“文革”后期的著名电影《决裂》中有个情节,母亲从农村来到大学里看儿子,儿子说母亲为他做的鞋“太土气了”,母亲则伤心地说:“孩子,你变啦!又干又瘦,还戴上了眼镜!”而今天的大多数农村父母,已经没有经济能力到大学里看儿子,也根本不敢再为儿子做那丢人现眼的土鞋。他们卖屋卖牛卖鲜血,供养儿子在大学里过着城市子弟的生活,也不敢希求儿子毕业后每年寄回个三百两百的,他们只是跟乡邻们说一声:“我儿子在城里上大学,”就心满意足了。那些来自农村的子弟毕业后,有的吃水不忘挖井人,一直与生养自己的乡土保持着血肉联系,有的对家乡父老采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启蒙姿态,有的则根本断绝了与那野蛮愚昧之地的音讯。

然而,小说写道:“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它甚至不是非物质性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性状,包括气味、颜色、质地,可是,他表达不出它任何一种的物质特性。”蔡水清同学,你知道吗?这就是范仲淹那首《苏幕遮》里说的“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蔡水清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他出于对自己老家的自卑,骗妻子说老家的屋子“闹鬼”,实际上是他自己的灵魂在“闹鬼”。他真的喜欢这个“城里人”的自己吗?他真的爱妻子钱红吗?“钱红是个安静和顺的女人,一种脱俗的气质,使她普通的身材和容貌有一种干净的魅力。”蔡水清爱的实际是钱红所代表的一种所谓“干净的魅力”,而所谓“干净”,在当今世界的语境中,说穿了就是“远离土地”的同义语。当蔡水清终于选择放弃这个世界时,他“无论在上庭、还是被法警带下法庭,都没怎么看妻子,更别提他的舅子、姨子们。他什么人都不看。整个案件审理过程中,他只是时不时看着窗外,目光模糊。”蔡水清对钱家人根本就无所谓爱不爱,钱家人在他的眼中,还不如窗外的那缕寒烟。

而当“母亲去世的时候,赶回家乡的蔡水清嚎啕大哭,不断以头撞墙。以至哥嫂们姐妹们认为他在演戏。”读到这里,我眼前叠印出鲁迅《孤独者》中魏连殳的形象。魏连殳到底孝顺不孝顺,乡里人是不理解的。蔡水清的表现虽然跟魏连殳不同,但同样不被家乡人理解。“后来看到蔡水清一下掏出 5000 元,兄弟姐妹才放弃评论。可是,有一个厉害的嫂嫂还是觉得他这人没意思:人活着不孝敬,死了做给谁看。是啊,蔡水清自从上了大学,就好像背叛了家乡。甚至很少寄钱,过年总不回家,寄个两百三百的就完事了,可是,他母亲一直非常为他骄傲。”蔡水清跟魏连殳一样,其实是“孤独者”。他们“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看愤怒和悲哀。”被城里人认作“粗鄙”、认作“丑恶”的蔡水清,如何在城里生存下去,又如何能够成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人才呢?他只有像魏连殳那般,“躬行我先前所僧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蔡水清大学时代,曾经:“恃才自傲得很,一年级后,不知受哪些艺术家影响,他就把他那头非洲雄狮一样的头发,留长,强硬梳成兔尾巴头,有时扮酷,不扎,蓬乱如炸方便面的长发,更是粗鄙得像在工地挖沟的民工,笨重的脑袋下,你根本找不到脖子。”

然而,大雨之夜,被文明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城里人蔡水清,忽然在粗俗的出租车司机脸上认出了自己。两个自己,只能活着一个,于是,他拿出了最文明的凶器——德国出产的价位六百多元的刀。多美的刀啊,美得简直是“波上寒烟翠”。小说结尾,蔡水清粉碎了一切要为他开脱罪责的图谋,理性无比地选择了死刑。他委婉地留下两个破解他生命之迷的符码,“一个是骊歌,一个是丁忧。我不懂它们的意思。很久了。”骊歌是离恨别愁之歌,丁忧是父母丧亡之痛。蔡水清终于明白,“乡下人蔡水清”是杀不死的。他一直对家乡满怀着乡愁,他一直对母亲满怀着敬爱。那次母亲因做饭油烟太大而引发钱红母子的不快后,蔡水清一面委婉地责备了母亲,一面却“一直接着母亲肩膀”。谁能知道蔡水清的内心究竟是被什么打湿的呢?

蔡水清对律师说:“刀子捅进去的那一秒钟起,我就感觉空荡荡了。”又说:“也许……就像杀了我自己。”蔡水清亲手结束了自己趋炎附势、寡廉鲜耻的罪恶,恢复了一个艺术家对世界的感觉。他在法庭上眼望窗外,看见:“青烟不大不小地冒出来,雨不大不小地打在它们上面,但烟还是轻轻地腾起。看是看不清楚,但烟肯定都湿了。”世界是这样的惆怅,是这样的无可言说,真是:“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看来我从别愁的角度理解这篇小说真是有道理啊。蔡水清一心要别离土地,结果付出了别离生命的代价。难道蔡水清就没有别的选择吗?我是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但我想对蔡水清说:“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我写到此处,扭头望望台历上的风景,正是:“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