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马克思”:一段思想史上的公案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产生、发现和流传
1843 年 10 月份,马克思一家迁居巴黎。到了“这个古老的哲学大学和新世界的新首府”之后,马克思不仅同各个流派的思想家展开了广泛的交流,而且还直接深入工厂,参加工人的革命活动。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在马克思面前敞开了一个全新的理论视域:政治经济学。受恩格斯、蒲鲁东和赫斯的直接影响,马克思从 1843 年底开始,第一次系统地研究经济学著作,作为研究成果的是《巴黎笔记》以及三个相对独立的笔记本,这三个相对独立的笔记本就是我们所说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每一个笔记本中,马克思自己都对页码进行了编号,这也为我们理解《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写作过程留下了重要线索。
1840 年代的巴黎
第一个笔记本的写作十分特殊,从纸张的角度来看,第一笔记本的 27 页都以竖线分开,分栏写作。但是在最初的部分,页面被马克思用两道竖线分为三栏,这三栏被马克思分别标上了“工资”、“资本的利润”和“地租”这三个标题。有趣的是,从第 22(XXII)页开始,尽管仍然保留了分栏,但马克思讨论的内容却是统一的,这一部分也被后来的编辑者冠以“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标题。也正是在这一部分中马克思提出并集中阐述了他对“异化劳动”的理解。
第一笔记本第 I 页,三栏自左至右分别为“工资”、“资本利润”、“地租”。
非常可惜的是,第二个笔记本的大部分内容已经丢失了,保存下来的只有马克思标记为 40(XL)到 43(XLIII)四页纸。根据后来编者的看法,这一部分被加上了一个标题“私有财产的关系”。
第三笔记本第 XVII 页,论述黑格尔和经济学的部分混杂在同一张纸上。
第三笔记本是《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篇幅最大的一个笔记本,共有 41 页。但按照马克思自己的编号,应该有 43 页,只是他太粗心,或是出于什么原因漏编了 23 和 25 这两个页码。看来大哲学家有的时候也会发生笔误的。第三笔记本是以对第二笔记本的两处补充作为开头的,一处被后来的研究者命名为“私有财产和劳动”,第二处则被命名为“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按照马克思自己的标记,他对“共产主义”的讨论共包括七个要点,分别批评了当时流行的一些共产主义观念。第六个要点,也就是被研究者命名为“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的长篇论述的第一部分。然而,正是在讨论黑格尔的过程中,马克思的文本本身发生了混乱。马克思讨论黑格尔辩证法和哲学的内容与讨论需要和分工的经济学内容在这里发生了交叉和混杂。而马克思自己还在第三笔记本的这一部分中夹杂了自己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的四页纸张,这四页纸并没有任何编号,也无法确定确切的写作时间。第三笔记本的最后则是“序言”和编者命名为“货币”的部分,也是修改未定的内容。
以《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 2000 年版)目录和页码为参照,马克思写作手稿的顺序结构为(直接文本情况,可参见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附有按照手稿写作顺序编排的文本),人民出版社 2014 年版):
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按照手稿写作顺序编排的文本)
笔记本 I(分三栏写作)
- [I]:工资(第 7—14 页)、资本的利润(第 21—25 页)、地租(第 35—39 页)
- [II]:资本的利润(第 26—30 页)、地租(第 39—41 页)
- [III]:工资(第 14—20 页)、资本的利润(第 30—34 页)
- [IV]:地租(第 42—49 页)
- [V]:[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第 50—64 页)
笔记本 II
- [私有财产的关系](第 65—73 页)
笔记本 III
- [I]:[私有财产和劳动](第 73—77 页)[II]:[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第 78 页)
- [III]:[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第 78—99 页)、[私有财产和需要](第 120—126 页)
- [IV]:[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第 99—101 页)
- [V]:[增补](第 127—132 页)
- [VI]:[对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第 101—119 页)
- [VII]:[增补]、[分工](第 132—139 页)
- [VIII]序言:(第 3—6 页)
- [IX]:[货币](第 140—146 页)
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新版(即 MEGA2)编者的考证,《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主要完成于 1844 年 5 月底到 8 月间。然而,这部著作在“完成”之后就再也
没有被马克思提起过。即便是在 1859 年,马克思回顾自己的早年探索历程时,曾提到了那部著名的“交给老鼠牙齿去批判”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但也只字未提《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直到马克思去世近半个世纪以后,这部手稿都不为世人所知晓。
晚年恩格斯
艾琳娜·马克思
马克思逝世后,他的藏书和遗稿交由恩格斯和小女儿爱琳娜保管。恩格斯和爱琳娜相继离世后,马克思包括恩格斯的全部遗稿辗转交由德国社会民主党档案馆保存。上世纪 30 年代,由于希特勒的上台,德国社会民主党面临重重压力和危机。马克思恩格斯的遗稿和档案又一次经历波折,被分别转移到了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历史研究所和苏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研究院(现保存在俄罗斯国家历史档案馆)。今天,《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原始稿本静静地躺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社会历史研究所的的档案馆里。然而,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那样,自 1932 年《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开问世以来,就不断发生着围绕这部手稿以及“青年马克思”的争论。这一争论本身又是同手稿的版本之争有着紧密的关联。
梁赞诺夫:苏俄(联)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献学家,MEGA1 和《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的早期负责人,曾担任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院长。
阿多拉茨基:梁赞诺夫的继任者,负责继续编辑出版 MEGA1。
郎兹胡特:德国社会民主党理论家,与迈耶尔合作编辑《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
迈耶尔:德国社会民主党理论家、记者。
严格地说,《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最初的公开问世要早于 1932 年。1927 年,由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所编辑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文库》第 3 卷里,出版了一份名为“《神圣家族》的预备材料”的文献,编者为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献学专家梁赞诺夫。
马克思恩格斯原始手稿保存于国际社会史研究所
但是这一份文献并不是《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完整部分。直到 1932 年,才在德国和苏联同时出现了两个版本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马克思恩格斯文库》书影和《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书影,摄于南京大学图书馆。
一份是在由德国社会民主党人郎兹胡特和迈耶尔所编辑的《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之中,以《国民经济学和哲学》为题收入的手稿片段。另一份则是在由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主编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即 MEGA1)第 3 卷里,以“1844 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为题发表的手稿三个笔记本的全貌。这一版本的编者是梁赞诺夫的继任者,阿多拉茨基。严格来说,《历史唯物主义。早期文选》的尝试直接再现马克思的写作过程,且它的出版要略早于 MEGA1,但是在版本的编辑上,对比起后者来说,可能前者存在的问题要多得多。仔细阅读郎兹胡特和迈耶尔的版本,我们可以发现其中并未收入《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一笔记本,而第二笔记本和第三笔记本的编辑,尽管根据二人的判断遵从了马克思原稿的顺序,但其中颇多错讹与偏差。
无论如何,新问世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青年马克思”问题的形成和蔓延提供了直接的文本依据。但也令人颇为意外的一个事实是:尽管西方学者是“青年马克思”问题的主要谈论者,但是他们主要使用的文本却并不是在柏林出版的郎兹胡特和迈耶尔版,反倒是在莫斯科出版的阿多拉茨基版。这一版本编辑从外观来看最接近于一部完成了的著作,并且按照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呈现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和哲学三个门类并列的样貌。尽管这一编辑方式曾被西方学者所诟病,认为它扭曲了马克思的本意,但无论如何,这一版本构成了日后东西方学者接受《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主要依据,直到 1982 年 MEGA2 中手稿新版本的问世。
以《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 2000 年版)目录为参照,郎兹胡特和迈耶尔版《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结构为:
序言
[笔记本 III]
- [对笔记本 II 第 XXXVI 页的补充]
- [私有财产和劳动]
- [对笔记本 II 第 XXXIX 页的补充]
- [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
- [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第一部分(至 99 页“因为它的现实存在是抽象……”)
- [私有财产和需要]
- [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第二部分(从 99 页“黑格尔有双重错误”至 101 页“纯思想的辩证法是结果”)
- [增补]第一部分(至 132 页“因而双方相持不下。—”)
- [片断]
- [分工]
- [货币]
- [笔记本 II]
乔治·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绝对知识》章(以下简称“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要”)
从 1932 年到 1982 年间,《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翻译,先后形成了多个具有重要影响的版本。这一时期,在苏联东欧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界,经常被引用的德文版本除了 MEGA1 版外,还有就是《马克思恩格斯短篇经济学著作集》中收入的同一版本,该著作集是由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狄茨出版社出版的。这家出版社也就是后来出版 MEGA2 的出版社之一。在俄语版本中,引用较多的是 1956 年由莫斯科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研究院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选》中收入的版本。这也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二版中收入的版本。熟悉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编辑出版历史的学者,都会知道,这一全集本身构成了德文版《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MEW)、中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日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和英文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CW)早期阶段的文本基础。因此,这些全集中收入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也都采取了同样的编辑方案。
四个不同版本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从左至右分别为何思敬译单行本、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第 42 卷本、第二版第 3 卷本、2014 年单行本。
1982 年,在 MEGA2 中《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重新以不同于 MEGA1 的编辑方案加以出版。这次是在同一著作中,以“写作顺序版”和“逻辑顺序”版两种形式同时出版。后者也就是我们中国学者今天所能阅读到的最新出版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形态。回顾中文版本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我们可以找到四个不同的版本。它们分别是:1956 年由何思敬先生翻译的版本、1979 年翻译后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第 42 卷的版本、2002 年翻译并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 3 卷的版本、2014 年出版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单行本)中作为附录收入的按照写作顺序编排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