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望出去是林德叉车厂的办公楼外长走廊的一角。透过长走廊钢筋护栏,就可以看到更远的、不知哪家的红砖烟囱在冒烟。青烟不大不小地冒出来,雨不大不小地打在它们上面,但烟还是轻轻地腾起。看是看不清楚,但烟肯定都湿了。
审判长说,被告人,请做最后陈述。
被告人在看着第二审判庭偏高的窗口。法庭上很安静。检察官在偷偷嚼口香糖。辩护席上,律师和助理都看着他们的委托人。助理忍不住对被告人轻轻“喂!”了一声,他们的委托人收回了看窗外的眼光。最后陈述!助理抻着脖子低声提醒。
被告人声音很轻:雨把烟打湿了。
审判长说,大声点!不是嘴巴说给鼻子听!
被告人点头,然后轻轻摇头。
审判长说,说什么都行,也可以请求政府宽大处理。随便。陈述吧。
被告人摇头说,没有了。
律师有点重地把便携电脑啪地合上了。这个声音像名律师发出的动静,他也的确是个名律师。助理在轻轻地、利索地收拾桌面的纸片、香烟、红蓝铅笔。
法官宣布休庭。
名律师在书记员的庭审记录上签完名,就看到委托人的妻子钱红就站在他身边。他们一起走出第二法庭,下楼。名律师才知道她身边还跟着她的哥哥和一个姐姐。她父亲太老了,想来来不了,她母亲也想来,但临时心绞痛。名律师注意到,他的委托人无论在上庭、还是被法警带下法庭,都没怎么看妻子,更别提他的舅子、姨子们。他什么人都不看。整个审理过程中,他只是时不时看着窗外,目光模糊。
我们要重新申请精神鉴定!钱红哥哥说。听口气是钱红哥哥在决定一件事,但实际上,他看律师的眼神是征询的。名律师开始点烟,然后吐烟,看到助理把车开到法院门口,他就走下扇形的大楼梯。律师不愿吃钱红的饭,在拉开车门的时候,他瞥见钱红眼睛里有泪光,他就停下,似乎思考了一下,他说,他没毛病。非常正常。
钱红抓住了名律师的外衣:水清不可能杀人!
对。我也希望这样。先等一审判决吧。
44 天前的晚上,也是下雨,下非常大的雨。实际上是下了 49 小时的全程暴雨。气象部门说是台风过境带来的暴雨,日降水量达到历史最高纪录。蔡水清接到棋友电话时,正在菜场买鲢鱼头。他本来是不需要冒雨来买胖头鲢的,冰箱里有鲜虾、排骨还有两包钱红爱吃的鲜黄花菜。也有儿子爱吃的土豆。可是,昨天晚上,钱红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当时,窗外是瓢泼的大雨。陶土色、纸质罩的床头仿古台灯下,钱红在看一本家庭文摘杂志。蔡水清更早就洗了澡,检查完儿子作业,安置他睡下,就在客厅等钱红。钱红在浴室。钱红出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红树林专家的父亲和大学教授退休的母亲,还有钱红的哥哥姐姐们,都不喜欢看电视,所以,蔡水清也不开电视,他拿着蚊香拍在客厅寻找蚊子。他已经注意到,他家的蚊子只有几只,一般栖息在黑色的博古架上。
钱红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直接往卧室走。蔡水清定睛一瞧,知道钱红又没擦脚。生活中钱红是个非常粗心的女人。蔡水清搁下电蚊拍,到洗手间拿了一条白蓝条的松软干毛巾。钱红咯咯地笑着,怕痒一样说,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改。蔡水清蹲在床前,把钱红的一只脚包在松软的毛巾中,一个趾缝一个趾缝地擦过去,然后检查一下,再换一只脚。
蔡水清很整洁,除了长相,你看不出他来自连正常的苹果都没看过的贫困农村。但是,他是有教养的。虽然在大学的时候,钱红因为这样的人追求自己,感到非常丢脸,虽然,钱红的父母兄姐,起码有两年多无法接受钱红这样的男友,但是,蔡水清一点一滴、滴水穿石地改变了这一切。
蔡水清开始擦浴室地上和墙上的水渍。这是他每天的工作。因为有个同事家的浴室不好好打整,湿气闷在浴室,浴室的木门发霉不说,还透到客厅的墙上、木地板上。它们都变黑了。钱红开始也擦,后来蔡水清说你做事太不清楚,还是我来。所以,那以后,无论钱红什么时候用毕浴室,蔡水清都会再进去,擦天抹地,完成整洁干燥工作。甚至蔡水清已经在床上了。
闷雷和闪电都在家的外面。暴雨啪啦啦啦下得很痛快,蔡水清喜欢这种淋漓痛快的暴雨。心情很好。没有暴雨骤风,还真的感觉不到家有那么温馨。蔡水清上床后抱了抱钱红,钱红在看那本家庭文摘杂志。钱红把身子转过去,说挠挠背,痒。
当然是骗人。蔡水清知道,这是钱红姥姥从小给钱红养成的坏习惯,是钱红妈妈有一次喝茶的时候告诉蔡水清的。当时,蔡水清已经每天晚上在挠钱红的背了,而且起码要挠 10 分钟,动作要不轻不重,范围要疏而不漏。不挠,钱红就撒娇说睡不着。但是,岳母在阳台上揭露钱红的时候,蔡水清笑笑,没有说明什么。其实,是钱红悄悄告诉了自己母亲,为了证明自己嫁给了一个多么体贴人的男人。
挠背的时候,钱红还在翻杂志。她突然就说,好久没吃你的剁椒鱼头了。
蔡水清说,想吃?
钱红说,想吃。
44 天前的白天,也就是暴雨如注的时候,蔡水清挤在印关大菜场潮乎乎的人群中。很多人的雨伞水、装菜塑料袋里说不清楚的什么水渍,都滴擦在蔡水清的身上。蔡水清自己也是潮乎乎的,自己的雨伞也把雨水滴在别人身上。
卖鱼的摊主换了个小姑娘。本来蔡水清都是在这买鱼,今天还是习惯地到这里停下。小姑娘跟他笑笑,看来知道他是老主顾。蔡水清就等。小姑娘在帮前面的顾客剖鱼,一边招呼他要什么。蔡水清指着胖头鲢说,原来那个,是你……
小姑娘说,是我妈妈!下雨天关节痛,来不了啦。
蔡水清也觉得自己的腿关节有点疼。他弯腰按摩了一下,果然,更明显了。小姑娘业务水平不如她妈妈,她妈妈总是把鱼杀得很干净,而小姑娘把鱼杀得乱跳。一个挑拣鱼的瘦女人被溅了鱼水,很生气地咒骂小姑娘,然后,忿忿甩手离去不买了。这时候,蔡水清的手机响了。就是那个棋友。他说,晚上到我家吃饭!
蔡水清大声说,下雨呀!
棋友说,哎,晚上就不下了。大家聚聚吧,好久没见面。我太太现在会做韭菜摊饼了。
蔡水清说,还有谁呀。
棋友说,就我们几个,你、老付,林与基,周卫东。你要不要带上太太?
蔡水清说不要,蔡水清说,有什么特殊的事吗?
屁事。就是想聚聚。饭店里请不起,家里来吃点家常菜,你不嫌弃吧?蔡水清说,我就爱吃家常菜。
那还不是!好!6 点半。
蔡水清收好电话。他心里老大不快。棋友的太太是蔡水清的老乡,老付他们是围棋爱好者培训班认识的,分在一个小组,互相对弈比别人多了些,谈不上什么深交。蔡水清甚至不太喜欢他们。可是,钱红一直认为蔡水清没有朋友做人未免太失败,虽说,蔡水清在这地方如今也算小有名声,可是,名气之外,钱红觉得他有点寂寞,就是说,似乎从来没有人想交结他,比如,春节几乎没有人会来电问候他,更别提别人一到节日,那种热闹非凡的手机短信了。本来有个他们老乡会的蔡芬芬理事,知道本城来了这么个领政府津贴的人才老乡,主动联系上门,用流畅热情的乡音土话,要请他参加老乡会,甚至让他出点钱当副理事,蔡水清一口拒绝了。后来蔡芬芬又来说不要他出钱,也请他出任老乡会副理事,蔡水清还是拒绝了,而且是用普通话拒绝的。蔡芬芬后来知道他其实连老乡会都不乐意参加,从此就不给他打电话了,当然,老乡们的任何活动,他也就更不搭理了。蔡芬芬留下的老乡联谊会通讯录,他直接送给儿子做了草稿纸。也可以说,除了被迫和蔡芬芬老乡交流,他从不搭理什么老乡会。
钱红说,这样不好吧?
蔡水清说,天下最无聊的就是老乡会。都是些什么人啊。有这时间,不如自己搞点学问。钱红不知道他们那老乡会里到底是些什么人,但她倒是不喜欢蔡芬芬那么大年纪了,还是扮可爱装天真的样子。所以,她就不再坚持立场。但是,她一向鼓励蔡水清多交朋友。因此,当蔡水清和围棋培训班小组棋友搭上——受训围棋,是因为钱红爸爸和钱红哥哥他们都喜欢下围棋——钱红就热情撺掇他请这些棋友在月亮桥吃饭。蔡水清只好请了。如果有人请蔡水清吃饭,如果蔡水清说,今天晚上我有应酬,钱红就非常高兴,高高兴兴地带着儿子去吃洋快餐。
蔡水清买菜回到家,先把一身透湿的衣服换下,然后修伞。因为一阵狂风把伞全部翻了身。蔡水清在暴雨狂风中将它们用力翻回来的时候,动作太急,可能把伞骨扯断了。这是一把新伞呢,伞面是棕色和黄色相间的暗格子。
胖头鲢鱼头洗净抹上细盐,本来最好是腌到晚上烧,味道透,可是,晚上要出去,钱红肯定不会烧,因此,只好中午做出来。然后,蔡水清把新鲜的黄花菜从冰箱取出来。他把花心中的黑蕊一一摘掉。这个活很费时,可是,如果他不处理好,钱红是绝不会去一朵朵掰开花瓣,祛除黑蕊的。据说,黄花菜通常是吃晒干的,如果你要吃鲜的,就有中毒的危险,除非你把黑蕊去掉。蔡水清每次都这样办理。因为钱红非常爱吃新鲜黄花菜。黄花菜炒肉丝,软腰条的肉已经划好丝,和摘好的黄花菜一起放在一个盒子中。盒子上贴上留言字条:合炒。放盐、味精,起锅时喷点绍兴老酒。
晚上的菜如此一一收拾好,置冰箱;中午的菜也一一洗净切好,蔡水清就换了一身干净外衣,出门接儿子了。儿子上小学一年级。
蔡水清的第二双皮鞋又湿透了。还是雨,是大雨和暴雨交替着那种下法。全城的人相向而过,互相都闻到了彼此雨水汗水互相作用的潮馊的味道。
钱红吃到了剁椒鱼头很开心,一个人几乎吃了一大半。趁儿子不注意的时候,亲了蔡水清一口。蔡水清心情挺好,听外面的暴雨狂风,想自己家如此温馨,真是挺好。蔡水清说,棋友老辛要他晚上去吃饭。钱红先是高兴,后来也发愁,说,下雨呀。
蔡水清闷闷不乐,晚上也许会停了吧?钱红跑到窗边观察了一下天象,说,可能停不了。昨天的天气预报有四条雨线呢。老辛也是好玩,什么天气不好请客,挑个台风暴雨天。
蔡水清更不想去了。钱红说,他倒是第一次请客,下雨天还不改变,是真心诚意呢。争取去吧。多个朋友多条路,别那么孤独样。
2 点 05 分,送走儿子和钱红,蔡水清又湿了一身。这暴雨还是没停的意思。蔡水清估计老辛午睡起床了,就打了个电话。蔡水清说,我看这雨不会停呀。
老辛说,哎呀,等一下就没雨了。让你带老婆你又舍不得,不带老婆你又舍不得家。来来来!少啰嗦啦!
蔡水清只好放了电话。心情惆怅。他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劈头盖脸地打来。它甚至不是非物质性的,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性状,包括气味、颜色,质地,可是,他表达不出它任何一种的物质特性。4 月份的 GRE 考试已经考过了,成绩应该要出来了。他知道成绩不会好,感觉依然不理想,可是,面对钱红父母,他只好顺水推舟,说普通考试和去年 10 月考得差不多,专业考试应该比去年好一些吧。他知道钱红父母早就托人在国外找关系。钱红家里的人,非常鼓励他出去,他们也坚信他一定能够出去。可是,连续三年,蔡水清的 GRE,也就是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都不行。其实三年前,他倒是通过了托福考试,成绩阴差阳错地好,639 分,可是签证被拒签了。当时,签证的两个窗口,大家都说,左边窗口的那个美国男人好说话,右边那个台湾籍女人非常倨傲,十个过去几乎就是十个被拒签。蔡水清非常紧张,但是,按这样正常的六七分钟一个,他应该是轮到那个左边的、也就是容易签证的那个美国男人;可是,右边那个厉害的台湾女人,居然一分钟不到,就把蔡水清前面、一个信基督教的年轻女孩,拒签而出。一分钟不到啊,当时排在蔡水清前面的那名女孩,不断告诉他,说她的英语不太行,非常非常希望不要碰到那个台湾女人。蔡水清看着她反复地、那么虔诚地祈祷着,很担心上帝真的帮了她,那他就死定了。可是,没想到,上帝没有帮助她,转眼之间,竟然被人以如此羞辱的方式拒签。蔡水清方寸大乱,这当然意味着,上帝也抛弃了他。他对右边的窗口,怀有更深刻的恐惧心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口语只会比女孩更烂。原以为这样的排列,他可以避开那台湾女人,没想到,那个信教的女孩,是那么的不顶事和不走运,这样就变成他也要到右边窗口过招了。这一天是他生日,一早上排队的时候,他就构思了要好好利用这个特殊日子,加强给签证官的印象,可是,一看到那女孩抽泣奔出,他就一脑筋乱码。硬着头皮走向左边窗口时,他几乎停止了任何思维。我肯定完了,我肯定完了。他这么想着,就看见了窗口里那个面貌冷漠、化妆精致的台湾女人。
那狗娘养的台湾女人,竟然一句中文都不肯说,而且脸上一副鄙夷混着刻毒的表情。那个表情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早看透你!不就是想移民吗!
递上材料,蔡水清在她看自然情况的时候,按构思就应该很自然地说,今天是我生日,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可是,才讲了半句,蔡水清就结巴了,而且是完全结巴,他因为自己的结巴,更加狼狈。窗口里面的台湾女人就轻蔑地抬了抬银色的眼皮,冷冰冰地说,生日快乐。
蔡水清私下跟钱红交换过意见,温柔而顽强地告诉她他其实并不想出去,他觉得现在挺好。可是,钱红不这么认为,钱红认为他现在还不够好,因为他们家里都认为他这种人才应该出去。钱红爸爸妈妈现在逢知识圈的人,就畅谈小女婿的前途。大家都一致看好蔡水清的前途。钱红家人和所有他们知识圈的朋友都认为,外面做学问的环境好,将来做海龟派也挺好。所以,蔡水清就只好把这列入规划中。钱红其实也知道他大学毕业时的英语四级是做了小弊混过的。钱红知道蔡水清的英语讲得像日本人,普通话讲得像英国人,他确实有点语言障碍,但是,钱红还是说,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
今年的 GRE 成绩肯定比去年差。当然,即使成绩真的不理想,钱红父母也不会说一句重话的,他们会安慰他,鼓励他。他们一直能够在任何时候保持教养和风度。这是很了不起的。
蔡水清站在窗前,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天崩地裂似的暴雨。十月份再考吗?还得考,就像这没完没了的雨。
蔡水清打开电视。虽然真的没什么事可做,虽然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可是看电视还是有做贼的感觉。因为钱家人太鄙视电视了。他们坚持认为,那是没文化的小市民生活。蔡水清突然想起岳母最近心脏不太好,赶紧关了电视,打了个电话过去。
妈你今天怎样?
王母说,唉,我很好,就是这雨下得烦人哪。
天气变化很大,妈你和爸注意别受凉了。
会呀会呀。你爸爸有点咳嗽啦。
那我晚上过去看看?
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跑,好好在家里待着,我随口一说,你就急,这孩子!可别告诉红儿。没事。你们自己小心。这边有晓丽他们哪。
电话放下。蔡水清再打开电视,不知道是什么片名,挺逗,古装戏,说一个混混当官的故事。
6 点的时候,暴雨还是继续,有时候极其剧烈,像是全国爱打腰鼓的人都跑出来狂敲滥打。蔡水清就又打了电话想说不去。棋友老辛说,就等你啦!老付他们马上就要到了。蔡水清就给钱红打电话,要她下班去接儿子。然后他又给钱红和儿子分别留了字条。
蔡水清的家在响泉山,空气很好,市政府是为了引进人才专门给引进的人才们留的房子。从山上的林荫小道盘旋而下到公园西路,要 15 分钟左右。很多引进的拔尖人才喜欢在清晨或黄昏在这条林荫弯道上散步,寒暄;蔡水清从来不散步,他总是来去匆匆。他还抱怨过交通太不方便。要是打的,总要走到山下,就是说,至少是 15 分钟后的事了。而且路口一个工地在施工,马路在修补,到处都是旧木板、石头和水泥,很不好走。蔡水清早上的雨伞就是在那个地段被刮翻的,当时,他提着鱼头、茭白、芫荽等菜,在建材和积水中间,青蛙一样跳跃,光顾着寻找下脚点,雨伞就遇难了。
蔡水清打了出租车应召电话。占线。蔡水清打了 20 多个应召电话,还是占线。一直打到 7 点 10 分,棋友老辛的电话打过来了。怎么样啊?酒都倒上就等你一个啦。蔡水清说,就来就来!我在打招车电话。蔡水清本来想说,我实在不方便哪,腿关节酸疼得很。我明天去你家吃剩菜吧。可是,蔡水清不习惯这样放肆。
老付、卫东他们都出来接电话,咋咋呼呼地像梁山好汉一样说话。蔡水清很有些不好意思。
蔡水清说就来,就来。
招车电话还是打不通。
蔡水清在暴雨中徒步下山。其实不要 15 分钟,只是 2 分钟,他的外衣长裤全湿透了。一直没车,蔡水清满心希望邂逅空车,但一直没有。到路口,没想到早上还能以蛙跳的方式行走的地段,已经全部是不知深浅的汪洋一片。极目左右,到处是水雾茫茫,迷茫的车灯和黑暗的雨水在远方交战。蔡水清想了想,决定把皮鞋、袜子脱下来,他赤脚淌过路口工地的至少 300 平米的积水场。
凶杀案不是这时候发生的,这时候,一切都没什么异常。
通过路口,蔡水清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他像是从水里直接爬上了车。司机怨气冲天,粗话连篇,竟然是个强悍的东北女人。她用最下流的话咒骂市长,说全市的排水管都像市长他娘的尿道。女司机一直骂到棋友老辛家附近的时候,不骂市长了,因为撞上了一个在风雨中狂奔送货的小四轮车。
两个司机互相冲出汽车,在狂风暴雨中互相揪住对方的胸口衣服。蔡水清在车里喊,我还没到啊?
东北女人一扭头说,滚!我不要你的钱!
蔡水清受到了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棋友老辛的妻子温柔地给了他擦头发的毛巾。蔡水清说对不起,对不起!雨实在太大了。大家都说没关系,这种天喝点白酒最爽。主人的贤妻在厨房进出,忙着热莲子猪肚汤。屋里都是汤的香味。
桌上果然有三大盘韭菜面饼。这个蔡水清会做,很简单,只要把面粉调成蛋汁一般稀,加入盐、韭菜碎、味精,也可以加肉沫,入锅出锅就成。很简单。桌上还有一盘炒花蛤,炸花生米,干煎带鱼,醋熘土豆丝,豆干丝,还有一盘不知是鸡还是鸭的三杯东西,是三杯鸡还是三杯鸭,蔡水清没记住。
喝酒,这种天气喝酒兴致容易上来。蔡水清看到大家那么豪爽,一点都不受暴雨的影响,就隐约觉得自己有点小气。他就想对大家每一个话题都做出热烈反应,以掩饰自己对友谊的不忠。后来他发现自己坐的椅子太湿了,有水滴出现在地上。他非常尴尬,怕人家误会,所以,从那时候起,他的话开始少下来。而且一直找巧妙的机会,低头观察自己的椅子是不是还在滴水。
9 点多的时候,蔡水清想走,不好意思提出;10 点的时候,蔡水清说想走了,大家异口同声,都说,还早!快 11 点的时候,蔡水清说,我家那边路不好走,还是我先走一步吧?
男人们还是不让,说不行!来得最迟又走得最早,岂有此理!还是女主人说,是啊,响泉小区太高,让小蔡先走吧。
名律师接到这个案件之前,就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消息。消息说,出租车司机频频被害,春节以来,已经有 9 名出租车司机遇害,三辆出租车被劫。全市河南籍的 3000 多名司机正在串联,准备停止营业罢市一天,以表达对这个城市缺乏安全感的强烈愤慨。出租车行业协会一方面配合政府安抚司机,一方面以协会的名义,郑重请求政府尽快查获凶手,以平民愤。
和前面 8 个遇害司机不同,这起凶杀案破得很快。报纸上又发消息,《48 小时闪电破案杀害的哥的疑凶落网》《引进的人才是凶手?》律师平时不太看这一类无聊消息,像他这样的大律师,几乎是不做刑事案件的。收费太低。当嫌疑人的家属通过很多人找到名律师时,名律师开出了 2 万元的天价,可是,并没有吓倒当事人,对方还是感激涕零地写下委托书。
蔡水清的家属反复说,请一定救救他,绝对绝对是冤案!
警察是在凶杀案发生的第三天晚上 10 时许,突然进入响泉小区蔡水清家的。当时,钱红在床上看《女友》,儿子刚刚入睡。蔡水清在洗手间刷牙。一只比米粒粗一些的小蟑螂溜达在雪白的盥洗池上。蔡水清向它吐了一口牙膏泡沫,没淹到,小蟑螂还在快乐地爬动,蔡水清又瞄准了吐了一口,这回吐准了,小蟑螂惊慌失措地挣扎,细胳膊细腿终于挣出了灭顶的泡沫,蔡水清赶紧又刷了些泡沫,再次吐淹,小蟑螂终于不行了,动了两下,所有比他儿子自动铅笔芯还细的腿们,统统蹬直向外张开,稚态可掬地死了。
警察就进门了。都是便衣。是钱红开的门,因为叫门的是居委会的阿婆。同时,那一瞬间,在盥洗室的蔡水清笑了笑,他第一次觉得蟑螂也有可爱的时候。看来什么东西小,都是非常可爱的。他换下起居服,和警察一起下楼的时候,还在想小蟑螂伸出所有细胳膊的可爱样子。还想笑。他还想到了小蟑螂可能在牙膏泡沫中有过拼命的咳嗽。
钱红记得他站在客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嘘——,他竖着食指,眼睛看着已经入睡的儿子的房间。
名律师没有亲自到法院阅卷,助理将卷宗摘抄回来不少。刚从学校出来的助理非常认真。助理回来说,奇怪极了!没道理啊!人家是高级人才,马上就要出国了!名律师毫无反应。助手怀疑发生了冤案,怀疑蔡水清可能遭遇了刑讯逼供。但是,名律师第一次会见被告人的时候,就明确了,并没有助理渴望的冤情发生。蔡水清对自己实施的杀人行为非常清楚。
隔着会见室铁窗,律师说,起诉书收到了吗?
蔡水清说收到了。
你对起诉书的指控,有什么异议吗?
蔡水清看着律师。律师又说,你对起诉书有什么意见吗?
蔡水清说没有。见律师没有马上反应,蔡水清说,我没有任何异议。
名律师闭着眼睛点头。律师说,既然你同意我做你的辩护律师,那么你把那天晚上的全部情况告诉我,最真实的,不要有任何隐瞒。我必须知道最真实的,不管有多糟糕,剩下的事由我来做,包括在法庭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会告诉你。现在,你必须对我说真话。真话!只有这样,我们在法庭上才能主动,我才能救你。
名律师第一眼就感到,他的当事人长得太像民工了。和到律师事务所找他的家属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家人,以及家人的朋友熟人,都是知识分子阶层的模样,从情况介绍上说,名律师也以为他的当事人是个儒雅纤弱的书生。你看,任职于研究机构、学术成果也有、正在联系留学加拿大事宜。
律师见到蔡水清的时候,暗吃一惊。蔡水清最多只有一米六七,黑壮粗实,头发不知为什么还没被剃光,卷曲得像非洲居民,其中夹带了很多白头发,这肯定是少白头。蔡水清的上下嘴唇像两个叠在一起的饼子侧面,厚而鼓出;鼻子宽阔,每个鼻孔都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眼睛却细小,上眼皮厚重,好像压得眼睛挣不开,眼睛开合间,又能看到极长的稀疏的眼睫毛。
看到律师,蔡水清平静礼貌地点了个头。名律师说明是家里人请他做辩护人的。蔡水清笑了笑,轻声说,太浪费钱了。名律师很敏感,马上说你可以撤销委托。蔡水清抱歉地笑笑:我只是说说而已,请你别介意。
蔡水清离开棋友老辛的家的时候,是 11 点 5 分,还是暴雨如注。他在暴雨中艰难走到了大路口。他在等出租车,一直没有空车。在树下等车的时候,他全身几乎又湿了。还是要等。回家的路太艰难,他一定要汽车带他越过积水场、带他穿行 15 分钟的山路。他还担心今天晚上的膝盖会酸得睡不着,热水袋有用吗。没用。现在膝关节在雨水中,已经酸疼不已了。
一上车,他就闻到了浓重的味道,就像是一碟蒜茸醋碟,放置在一个狐臭的密闭空间。蔡水清掀了掀他的鼻子,看了司机一眼。他觉得司机个子很矮壮。司机说到哪,他就判断蒜味就是从那张嘴里出来的,酸味和狐臭味就不好判定,也许是前面的客人遗留下来的。
到哪?!司机很不耐烦。蔡水清说了,突然也非常烦躁,他使劲地摇下靠自己这面的窗。可是,与开始方向错了,他又用力地倒摇回来。司机猛地踩了刹车,一声大吼:关上!不知道在下雨吗!
司机不容蔡水清反应,倾过身子就摇上玻璃。事实时,这一开,蔡水清的右边马上被雨打湿了。蔡水清说,开条小缝。边说边再度摇窗。
司机一把拽开他的手。不坐下去!
蔡水清真的去拉开车门。暴雨猛烈地斜打进来。司机暴怒了:你他妈下呀!就他妈有这么不爱惜人家的东西?蔡水清把手收了回来。他不下,不是听到司机骂什么,而是他明白这个天气,拦出租车太困难了。
司机重新发动了汽车,恶狠狠地拧着方向盘。这是新车你看不出来?才买 7 个月,传送皮带就坏了,三四千块钱,一个月白干!还哪一家都不管,推来推去,技术监督局也不给鉴定。我们跑得就是时间钱,我耗得起吗我?今天自己掏钱刚换好,就碰上这狗娘养的大暴雨!这世界,谁他妈把别人的钱当钱啦?!
蔡水清说,你这车里味道太臭了!
臭?谁臭?谁他妈臭?不就是你们这些上上下下的人?!我闻不到,闻得到我也要忍;你受不了,下去!给我离远点!我可告诉你,出租车都是臭的,有本事你自己买奔驰宝马去!别来挤我们这些臭车!
蔡水清以势不可挡的猛烈姿势,又要摇窗。司机并不停车,他就那么把脸整个转过来死死盯着蔡水清。昏暗中,蔡水清突然有了一种照镜子的感觉。他觉得司机的脸似曾相识:卷曲得像非洲居民的头发,上下嘴唇像两个叠在一起的饼子侧面,厚而鼓出;鼻子宽阔,每个鼻孔都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眼睛却细小,上眼皮厚重,好像压得眼睛挣不开,但即使这样,它还是金属般地射出了猛兽一样的目光。在这样的雨中,出租车简直成了诺亚方舟,茫茫大雨中,到处都伸着急迫地、哀求式地招手。
蔡水清把玻璃摇了上去。司机轻蔑地弯腰在哪摸出一块布,用力擦着雾气白白的车内玻璃。蔡水清感到膝盖关节疼得非常厉害了,那种酸到骨头深处的、你摸不到的酸。蔡水清把掌心使劲搓热,然后紧贴在自己的膝盖上。汽车开得非常慢,不像是开在马路上,汽车更像是开在水中间,像 007 的交通工具,汽车游在河流的中流层。
汽车太慢了。钱红会不会湿着脚丫已经上了床?
汽车突然就停了下来。对不起,司机说,下吧。我过不去了。司机说对不起的语气,就像那个签证官员台湾女人说生日快乐。
蔡水清往外仔细一看,已经是到了响泉山山脚的路口了。蔡水清说,过去吧,不深的。你靠那边开。
司机说,对不起。请下。
蔡水清说,我刚刚赤脚走过,真的不深。
司机说,下去!我的车底盘低,万一熄火生意泡了不说,,进水后一修我又他妈要花三四千。下!
那我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办!快!
蔡水清突然看到里面一辆出租车开出来,它慢慢地开过积水场。水深大约在它的轮胎中部。蔡水清说,看,它不是出来了,它也是桑塔纳 2000 型不是,我们过去吧。
司机说,对不起了。下!
蔡水清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已经湿了三双皮鞋、四套衣服;我穿过这一大片积水,还要走 15 分钟的山路,如果不是这样,我干吗坐出租车,我坐车就是要这一段路啊。你看这雨大的!
司机说,这跟我说,屁用!我还要做生意!
蔡水清只好打开自己的大提包。这包很大,平时能装杂志。蔡水清看到昨天买的、细长的蓝色纸刀盒。那刀有 7 寸长,刀刃上有细小的锯齿,像加长的水果刀。推销小姐说是切冻肉、切西红柿的。可是,昨天他忘了拿出来了。所以,现在他找钱包的时候,看见了刀。
你知道双立人牌吗?蔡水清问司机。司机以为蔡水清在找钱,他边擦着玻璃边说,不知道。什么双立人?
蔡水清说,是世界名牌。德国人用最好的钢制造了世界最著名的厨房刀具。质量上乘,做工非常考究,虽然看上去有点笨。一整套要两千多元呢,一把单菜刀也要 600 多块钱,但是,好用极了。
在擦玻璃的司机非常敏感,听到一个刀字,就猛地转过身来,蔡水清就在这一瞬间,准确地把刀子插进了司机的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他很利索地转了两转,抽出刀子的时候,还是非常吃力。后来他就着昏暗的车灯研究了一下,果然,没有出血槽。
暴雨依然如注。蔡水清看着计价器,数出 21 元钱,放在脑袋歪一边的司机身上。他脱下皮鞋,揉了揉膝盖,然后拉开车门,慢慢走入积水中。
律师说,你为什么想杀了他?
蔡水清说,雨太大了。
律师说,他说了什么吗?
蔡水清说,下雨天,大家心情都不好。
律师说,你为什么会用刀?
蔡水清说,我忘了把刀拿出来。
律师说,为什么扎他胸口?
蔡水清说,顺手吧……我不知道,雨太大了……
律师助理说,被害人长得和你很像,注意到了吗?
蔡水清说,我还以为是汽车里面、昏暗中看着有点像。连你们也觉得很像吗?
律师助理点头,我看到的是他照片。你们就像孪生兄弟,太相像了。大家都这么说。
蔡水清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钱红是个安静和顺的女人,一种脱俗的气质,使她普通的身材和容貌有一种干净的魅力。这种美丽是需要慧眼的,不是一般急功近利的男生随便一瞥就能发现的。蔡水清在进入大学生活的一周后,就把眼光停留在这个和顺宁静的女生身上。他感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光辉。当他意外得知钱红出自知识名门时,他为自己非凡的眼力骄傲。
钱红也很快注意到了新生蔡水清,和其他女生一样,蔡水清以其严峻挑衅文化人的天然粗糙,锁定了许多鄙视的眼光。同宿舍的女生说,丑不是他的错,可是,丑而恶,分明就是不可原谅的啦。
蔡水清的问题不是在丑而恶,更在粗鄙。有人当你的面,猛咳一口,或者在鼻腔里猛吸一口鼻涕,然后偏偏不吐,就那么兜在口腔里,然后,含糊不清地,和你说话,甚至说好几句话,他非得和你说完全部想说的话,才扭头把口腔中的黄痰和绿鼻涕,狠狠吐射出去,你受得了吗?还有女生说,蔡水清有时说着说着,口齿又恢复清晰,八成是把鼻涕或痰又吞下去了。
确实谁也受不了。
而蔡水清还恃才自傲得很,一年级后,不知受哪些艺术家影响,他就把他那头萨达姆一样的头发,留长,强硬梳成兔尾巴头,有时扮酷,不扎,蓬乱如炸方便面的长发,更是粗鄙得像在工地挖沟的民工,笨重的脑袋下,你根本找不到脖子。他就那样神情严肃傲慢地扛着一颗比贝多芬难看一万倍的头颅,在校园不可一世地走过来走过去。大家都说,那时候的蔡水清,简直张狂极了。
蔡水清公开地、热烈地开始了对钱红的追求。钱红避之惟恐不及。钱红还感到了脸面尽失。室友们也感到钱红相当于遭遇了劫匪。但是后来发生了两件事,可能是这两件事合起来,征服了钱红,至少那是一个转折,钱红不再拒绝蔡水清和她长时间说话了。
第一件事,钱红被开水烫伤了脚,在痛苦的救治疗养中,蔡水清挺身而出,无微不至、任劳任怨地全程照顾着钱红,前后一个月。开始,最有教养、从不出口伤人的钱红,也忍不住视他为走狗,但后来还是慢慢地接受了这只走狗的披肝沥胆的帮助;第二件事,在大学新生楼刚竣工不久,突然有一天,三栋大楼的侧面,全部被人喷写了巨大的字——生日快乐!钱红!钱红,我真的爱你。校方非常愤怒,追查肇事者。蔡水清站出来说,都是我写的。
鉴于他成绩过于优良(除了英语),学校严厉教育后,放了蔡水清一条生路。那些天,蔡水清像蜘蛛人一样,在风中,孤身登高清洗公共财物时,在众女生仰视的眼光里,简直像个英雄。
钱红是认为已将蔡水清改造得差不多,才敢带他见自己家人的。之前,蔡清水绝不再把浓痰吊含口腔里说话,半天不吐;蔡水清定期修剪指甲,并能保持甲缝的白洁;蔡清水不可能吃饭再发出猪嚼食的欢快动静;蔡水清绝不再像父老乡亲们一样,继续打出整个村庄都能听见的、歌咏似的喷嚏;蔡水清和女性走在马路上,会自动体贴地靠外边车行道护行;蔡水清已经能很自然优雅地为女士实施拉门、拉椅子等绅士服务;蔡水清开始看英文报纸;蔡水清在公共汽车、飞机等任何公共场所,只使用细语轻声或耳语;还有,当然还有诸方面的很多很多的进步。
之前,钱红与父母兄姐的通讯中,对蔡水清的才华浓墨重彩地宣传,也提前预防地再三说明,那是一个卡西莫多。但是,在毕业工作后回家的第一个国庆节,钱红感到家人面对蔡水清,简直就是措手不及的反应。尽管他们都始终保持彬彬有礼。
蔡水清还是慌乱了。这一趟出访,他花掉了参加工作后的全部积蓄,还背着钱红借了单位 2000 元。最好的冬虫夏草、最好的野生洋参,还有一些托人弄来的香港台湾出的书。但是,看来这一招并不奏效,钱家毕竟是高层次的人家,是不会轻易为金钱打动的。而钱红看到那么昂贵的进贡物品不加阻止,完全是恋爱女人的虚荣心。
钱红父母态度很明确。他们找到一个机会,与钱红个别交换了意见。他们始终和颜悦色。他们说,我们不是嫌他丑,更不是嫌他穷。但是,我们想告诉你的是,西方人认为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数百年时间是有道理的,一个农民(我们是指一种劣根)恶劣的基因不可能读了几天大学就彻底改变。你要谨慎考虑。生活的展开,你就会看到很多你忍受不了的东西,这还不单单是影响你,而是关乎你的后代的问题。
钱红的哥哥、姐姐态度要比父母激烈一点,尤其是姐姐,她说,你是昏了头吗!兄姐们直截了当地说,嫁给他你不可能幸福!
国庆一过,钱红和蔡水清走了。之后,钱红父母和兄姐们到处找关系,要把钱红调回来,远离蔡水清,结果,钱红的单位不好落实,而蔡水清一联系,好几个单位愿意引进这个人才,蔡水清就反而先调到这个城市。钱家人暗恨钱红不懂事,又不知如何是好,紧急托人介绍了数名小伙子,钱红根本不搭理,勉强搭理了也不来电。
蔡水清的学术成果比较突出。本地政府不仅给予特殊人才津贴,年终的时候,还因为一个科技成果转化生产力项目发给了一个 4 万元的小红包。可能是钱红不在身边,蔡水清学术业务和感情投资两手抓,两手硬。他经常到钱家看望老人家,开始,钱红父母很排斥他,礼物都谢绝了,有时他在客厅,半天没人和他说什么话,大家都体面地忙碌着。但是,蔡水清很宽厚。再说,高级知识分子,碍于面子,从来说话和气文雅,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令蔡水清难堪,更不会下逐客令。蔡水清就还是常去。有时只是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掉一本杂志,逗逗猫,就说,伯伯、伯母我走了。
大约只是过了一年半,钱红的妈妈突然在电话里对钱红说,小蔡这孩子其实很上进。农村的孩子,就是淳朴厚道啊。再下来,有关蔡水清的表扬,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多了起来,最后竟然是钱红爸爸问钱红,如果感情确实好,是不是就办了?好早点调回来。
钱红就和蔡水清结婚了。钱红就回来了。
回来后,钱红才知道,今非昔比了。蔡水清已经征服了钱家世界。现在的父母、钱哥钱姐都向着他,钱红抱怨蔡水清什么,家里任何一只耳朵听了,都会为之热诚辩护。
有一次,钱父遭遇车祸,母亲当场血晕,子女们又凑巧都联系不上。那时,刚出差才下飞机的小蔡,一接电话就像救火一样赶过去。正巧医院电梯坏了,是小个子的蔡水清把大个子的钱父,一层一层硬是背上了 15 楼手术室;小蔡一个人又是挂号、又是看护,楼上楼下飞奔,挥汗如雨,等钱红兄姐赶到,父亲的手术都快完成了,蔡水清又赶回去为钱红父母做高汤点心了。
当然,这是很多人都可能做到的事。但是,钱红对律师助理说,你不知道,还有很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比如,我父亲爱吃山胡桃,那时还没有撬出来卖的品种。蔡水清呢,总是一买三五斤,然后在家里戴着一次性手套,用专门购买的吃螃蟹的成套工具,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山胡桃肉撬挖出来,然后,用保鲜袋盛着放在冰箱,等去看我父母的时候一起带去,有时撬多了,就叫我和儿子送去;我父母过意不去,可是,蔡水清他说,老人吃点坚果类的东西好。你们牙不好,我呢,正好喜欢做这事,我把它当游戏呢。
我想我父亲可能吃掉了几十斤的山胡桃了。现在,我母亲看着冰箱里没吃完的胡桃肉,就抹眼泪:那都是水清一只一只撬挖出来的啊。
我姐姐后来非常羡慕我。她说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出生、地位、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外表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人,是你嫁给了那个具体的人。我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吗,蔡水清每次去她家,离去时总是主动把她家门外的垃圾带下楼,你说,这事哪个客人能做到?我姐姐相信,天下恐怕除了蔡水清,谁也做不到,连猪八戒也做不到。你说,这样的好人会杀人吗?
律师助理在眨眼睛。他没有表态,但是他心里在大声呼应,是啊,怎么会呢?这么好的人都会杀人,这世界不疯了才怪。
钱红从嫁给蔡水清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进入了难以置信的甜蜜生活中。开始的时候,她会和单位的女同事不经意地聊到一些,比如,那次,几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说到第一次剃腋毛。钱红说,有一次,蔡水清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因为穿着无袖衫,手拉着汽车吊环,暴露出浓密腋毛时,他受到刺激。一进家门,他就到钱红跟前。当时钱红在躺椅上看小说,蔡水清推起钱红的胳膊。钱红的腋毛并不多,但蔡水清温柔地说,我帮你剃整洁吧,不会弄疼你的。
钱红很快就发现,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女同事们看她的眼光是复杂的,那种感觉真的很难说清楚,好像是不相信,好像又有点厌恶,好像有点酸,有点呛,说不清楚,但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让钱红感觉她们可能会在她背后就这个问题,展开更多的讨论和分析。钱红是个聪明的女人,后来,她就再也不说了,她有比这甜蜜得多的事,但再也不能说了,因为她明白了,周围的怨妇那么多,她也觉得自己的幸福不会有人相信的。
蔡水清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钱红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她欢迎婆婆住下来,亲切真诚地请求婆婆多玩一些时候再回去。钱红从来没去过蔡水清的家,蔡水清说,他家的老屋总是闹鬼,他说他自己也见过两次鬼,都是同一个长辫子的长腰女人。钱红就很害怕,她就告诉她母亲,她母亲也很害怕,说农村有的地方真的有脏东西。钱红父亲严厉斥责了母女俩,说思想丢人。但大家就不再提钱红去他们家的事了。实际的情况是,蔡水清家太穷苦了,煮猪食和煮人饭的只有同一口锅,甚至没有切猪草的板,翻开草席切菜,盖上草席就睡觉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钱红小声地说,我要不要跟你回去?蔡水清说,别请假了。我去就是了。钱红害怕脏东西,蔡水清叫她别去,心里就松弛下来;蔡水清不愿意钱红去。因为钱红去了,没进门就会看见水田边,一栋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昏暗房屋,已经歪斜向右边。如果在城市里,早就被房管部门贴上危房标志,不许人居住了。一进门,钱红就会踩在他家三合土的泥地上,有水的地方就泥泞起腻;钱红马上就会看到右手的地上,像城里蹲式厕所一样的黑地灶,几只不圆的黑旧钢精锅歪在上面;昏暗和陌生中,钱红想拉灯,马上就感觉到细细的红塑料电灯拉线,和四壁一样,黑乎乎、粘腻腻的,那是近百年老灶火燎烟熏导致的;钱红还会看到他们家根本没有餐桌,碗筷是摆在一个老式的啤酒木箱上;钱红还会看到左手这边,他们家的不知哪里传下来的黑漆窄长木橱,只剩三只腿了,还有一边用石头顶着,菜橱里几十年都一样,里面有咸豆角、酸菜头、前一餐剩下的煮茄子或者半个剥皮地瓜什么的;家里最鲜亮的,可能是垫在这个菜橱里的去年的漓江风景图挂历。
钱红还会走进里屋,她马上就会看见一个到她大腿那么高的大尿桶,当然是积了至少半个月的量,因此上面浮着一层带点粉质感的膜。她会惊异,闻不习惯,但这是肥料;她还会看见他母亲的床。用了几十年,根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乌灰的被子,从来不叠的,蚊帐也是从小记忆中就那么吊着,乌灰得看不出原来是不是白色;如果钱红再敢蹬上大尿桶边那架歪斜的、悬空的粗木梯,她就上了阁楼。她就会看到蔡水清和兄弟姐妹都是睡在草铺上,每个铺位一摊稻草。分家了,出嫁了,上学了,走了的兄姐的铺位,稻草就很零乱,像是老鼠搬弄过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赶回家乡的蔡水清嚎啕大哭,不断以头撞墙。以至哥嫂们姐妹们认为他在演戏。后来看到蔡水清一下掏出 5000 元,兄弟姐妹才放弃评论。可是,有一个厉害的嫂嫂还是觉得他这人没意思:人活着不孝敬,死了做给谁看。是啊,蔡水清自从上了大学,就好像背叛了家乡。甚至很少寄钱,过年总不回家,寄个两百三百的就完事了,可是,他母亲一直非常为他骄傲。
钱红觉得蔡水清是个孝子,她也鼓励他寄钱。可是,蔡水清说,她母亲自给自足的挺好,不愿意他老寄钱。钱红说,你过年给我父母两千一千的,至少也要给你母亲寄个五百呀。蔡水清笑笑还是寄个两三百元。他说,农村开销小,不需要钱,还不如什么时候我接母亲来玩玩吧。钱红说好啊!
有一年,他母亲就来了。蔡水清真的对他母亲很好。但是,做母亲的第二天就发现她的儿子太伺候老婆、太由着老婆了。这要传到村子里,简直就是丢光了蔡家祖宗脸面。母亲心里又气又心疼,但是嘴上不说。她害怕城市里的儿子,害怕城市里的媳妇,害怕城市里的一切。因为心疼儿子,她就想做一点家务,想减轻儿子负担,结果麻烦就出来了。
她把钱红应当干洗的衣服,全部泡在洗衣粉中,用力揉搓,那些高档衣服当然死的死、伤的伤,那件钱红在正式场合最喜欢穿的、2400 多元 EPISODE 的黑西装,在太阳底下,变成梅干菜的模样;婆婆不习惯客厅、厨房、卫生间的不同拖鞋的更换要求,甚至把卧室的 30 多元一双的日本草拖鞋,一双双穿到卫生间洗澡,然后一双双报废;她经常开冰箱忘了关门,把微波炉使用得像放置爆炸物;婆婆总是分不清生肉熟肉菜板、生肉熟肉器皿,更分不清生肉熟肉用刀;婆婆上街的时候,偷偷用菜油涂抹头发;婆婆喜欢在菜里加很重很重的盐。
问题确实很多很多,有教养的钱红有时憋不住,比如 EPISODE 西装那次,她就轻声慢语地批评了婆婆。婆婆很多皱纹的黑黄脸上都是歉意的笑,一直点头,表示懂了。
这种时候,蔡水清经常紧紧皱着眉头,但是两个女人他一个也不会批评。钱红不怕蔡水清眉头紧锁,因为他可能会以延长挠背或者别的方式赎罪;可是母亲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心里非常难过。蔡水清脸色可能是不好,他会挽起袖子重新做。能改正的,他默默改正过来。有一次,下班回来,他又闻到了满屋油烟味,同时进屋的儿子和钱红一起用手在鼻子面前挥煽,好像闻到了毒气:这么重的油烟味啊!钱红一叫,儿子就大囔:熏死人啦呛死人啦!
晚上,蔡水清到母亲房间,婉转地告诉母亲,烧菜一定要开抽油烟机,这不是乡下。母亲不安地笑了笑,低下头就擦了一下眼睛。
蔡水清坐到母亲床边,搂过了母亲肩膀。母亲说,眼睛不好,有灰尘进去了。蔡水清不说话。母亲低声说,我想早点回去了。
蔡水清摇头。蔡水清那天晚上就一直搂着母亲肩膀。
钱红有时还是会撒娇,钱红说,你妈妈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味道?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
钱红说,要是你也有这种味道,我绝不嫁给你。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呀?
钱红说,一种像……太阳底下、草丛中……狗屎被晒的味道……
蔡水清第一次把背转了过去。钱红很乖,钱红说,你生气了?呀,原来你也会生气。我是逗你玩的。她没有味道。
蔡水清知道钱红撒谎,母亲身上是有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蔡水清听了钱红的话,就转过身子,继续为钱红挠背。蔡水清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钱红悲伤绝望。当律师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他可能无力回天,就是说,蔡水清最终可能被判死刑时,钱红回家就一直掉眼泪。名律师没工夫听这类婆婆妈妈的事,但因为收的钱蛮多,就叫助理陪听。助理比较顽强,听了一些,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红,然后再向名律师汇报。助理的意见是,蔡水清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建议精神鉴定。名律师并不上心,他认为他的当事人什么问题也没有,实在有问题,就是他太好了。好得他自己也受不了啦。
助理为成功翻案的想象所鼓舞,名律师又接手了一个标的 600 多万的经济案件,因此,就没有扫助理的翻案兴致,由他自己玩去了。与此同时,钱家动用知识界的威望,串联了许多知识名流,学术权威,联名上书,要政府从爱惜人才的角度考虑,给蔡水清一个自新再生的机会。
他们真的成功申请到了再次重新进行精神鉴定。律师助理借会见机会,暗示蔡水清配合鉴定。可不是嘛,有人为了逃避责任,不是吃屎喝尿的,就是语无伦次。有个被告人,开庭的时候,脱下鞋子就像啃烧鸡一样,啃得津津有味;很多被告就像天下最傻的傻子,和精神鉴定医生认真拉着家常。比如医生说,你几岁了?那人会说,我曾经 29 岁,后来 15 岁,现在 7 周岁了。比如医生又说,你为什么要杀某某呢?那人说,没杀他啊!我只是杀了一条五步蛇;或者,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不杀他,他准备炸我们新大桥。我是为民除害呐!
但是,蔡水清挫败了辩护人的阴谋,蔡水清使所有想帮助他的人都失败了。蔡水清以最不破裂的学者思维,以最流畅、最准确、最具结构的语言特征,再次协助完成了关于蔡水清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的精神鉴定。鉴定专家不得不再次认为,被鉴定人的认知、情感、意志行为反应完全正常,符合逻辑;其行为意志不受任何幻觉支配、病态支配、错觉支配。
结论:被鉴定人完全具备刑事责任能力。
鉴定完毕,操劳过三次的司法鉴定的专家们,火烧屁股一样,斩钉截铁地在鉴定结论上签下各自大名。本次主持鉴定的精神病院林副院长,竟然把鉴定纸给一笔挑破了。
二审裁定下来的前几天,律师和助理又会见了一次他们的当事人。蔡水清态度依然很理性,始终保持文质彬彬的眼神。名律师通过省高院同学,提前获悉了大致结果。收了一位社会名流人家那么多钱,心里总有点那个,再说这个当事人也太不当杀人一回事了。
临走,名律师问了委托人两个问题。律师说,你内疚吗?
蔡水清说,刀子捅进去的那一秒钟起,我就感觉空荡荡了。
一点都不内疚吗?
也许……就像杀了我自己。
你当时真的非捅不可吗?
是的。
第二个问题,是名律师站起来问的。准备走了,律师说,今天也不想给家里人带什么口信吗。
蔡水清歉意地笑笑:也没什么。
站起来的名律师和助理,拿出红色印泥给蔡水清在会见记录上压指模,并让他签名。其实已经没必要了,只是给当事人家里好点的交代罢了。
蔡水清签着名,突然说,有两个词我不懂,可是,我在家老是忘了翻字典,有时在家翻字典玩,又想不起来是哪两个词。今天我想起来了,你们愿意帮我查查吗?
名律师和助理说,什么词?
一个是骊歌,一个是丁忧。我不懂它们的意思。很久了。
2001 年 9 月 29 日上午 9 时,蔡水清伏法。全国人民欢庆国庆。